张志伟:在存在与存在者“之间”

“古典学论坛”第44讲纪要

发布时间:2022-05-05浏览次数:469

2022年4月29日晚,浙江大学“古典学论坛”第44讲“在存在与存在者‘之间’”在腾讯会议和B站平台在线直播。此次讲座由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特聘教授、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理事长张志伟老师主讲,浙江大学哲学学院古典文明研究中心主任林志猛教授主持,百人计划研究员马迎辉老师参加与谈。此次讲座反响热烈,诸多师生热情参与,在线直播观看达三四千人次。

讲座伊始,张老师点明题意,本次讲座将围绕此在的特殊身份,探讨此在与其存在之间的复杂关系。张老师谈到,人作为此在说的是它为存在所规定,具有“去存在”(zu sein)的性质,因而是一种能够存在论地存在的特殊存在物,所以海德格尔称之为“此在”(Dasein)。此在具有“双重身份”,它是诸存在物中的一种存在物,同时又是能够“去存在”的存在物。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此在对它自己的存在“有所作为”,它对自己的存在的领会决定着它的存在,而它的存在则影响着存在的显现。

为什么能够去存在的此在千方百计逃避自己的能在?如何让此在从沉沦之迷梦中醒来?这就是《存在与时间》已完成的部分要解决的问题。另一方面,形而上学以存在作为思想的对象,由此来超越个体性和有限性而通达普遍性和无限性,海德格尔却试图以具有向来我属性的作为个体而存在的此在解答存在问题。因而问题就是,个体的此在其存在难道不是个别的存在吗?如何由此来解答所有存在物的存在?接下来将分四个层次展开。

首先张老师谈到此在的“优先地位”。在黑格尔之后,形而上学衰落,海德格尔对此的处理方式与其他批评形而上学的流派不同,他重提存在问题,试图把存在从形而上学中拯救出来。张老师认为,存在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哲学的真正开端,并由此带大家分析了存在问题的历史源流。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问题是有意义的。海德格尔把问题的结构分为三个方面:“问之所问”(Gefragtes),“被问及的东西”(Befragtes)和“问之何所以问”(Erfragtes),这看起来似乎有些故弄玄虚,实际上他对问题之形式结构的清理大有深意。首先,追问存在问题只能从此在入手;其次,问题不再是诸存在物的存在,而是此在自己的存在,此在之具有“向来我属性的”存在即生存;第三,问题总有事先的引导,在此即此在对自己的存在的“领会”。

张老师进而分析,此在之所以被称之为此在,在于两方面的性质:其一是它是去存在的存在物,其二是它的存在具有向来我属性,所以它是一种能够去存在的个体存在物。由于此在能够去存在,因而存在便有可能通过此在的去存在而得以显现,这就突出了此在在存在者层次及存在论上的优先地位。然而,这一优先地位并不意味着此在天然地就处在让存在显现的状态之中,恰恰因为此在作为能够去存在的存在者而居于存在与存在者之间。这不仅构成了形而上学遗忘存在的根源,也构成了《存在与时间》之所以难以理解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次,张老师谈到此在与其存在之间的张力:此在因存在而存在,存在则需要通过此在这样一种能够去存在的自由的存在者而显现,但正因为此在是自由的,它可能显现自己的存在也可能不显现自己的存在而显现别的东西的存在。显然,此在与其存在“之间”的“张力”就在于此。此在为什么作为“去存在”的存在者却始终逃避自己的“去存在”?海德格尔通过畏(Fucht)这一最极端的情绪揭示了其中的秘密。

此在是去存在的存在者,自己去存在就必须由其自己去筹划并且为之承担责任。相反,按照他人-常人的方式生存在世则使此在油然而生起一种一切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一切都在最佳安排之中,一切都有人负责的家园感,这就是沉沦状态。当此在自己去存在时便会感受到存在的负担,有负担便会有情绪。情绪是此在之生存的最源始的呈现,恰恰在情绪中我意识到了我在,因此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我有情绪所以我在,而真正能够让此在直面自己的存在的情绪就是。海德格尔试图惊醒世人的是,此在逃无可逃,逃来逃去,还是在自身之中。

第三,张老师指出,此在的存在是一种“可能之在”。海德格尔试图以“畏”这一最极端的情绪将此在迫回到自身,自觉其能在。但此在如果不去畏呢?能够迫使此在去畏的是直面死亡,这就是海德格尔为什么要让此在“提前到死中去”“向死而在”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说,其中的关键就是从生存论上把死亡解释为一种特殊的可能性。

死亡并不是发生在人生之外的事件,而是人从一出生就不得不承担下来的最大也是最极端的“可能性”。死亡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一方面,所有的可能性都可能实现为现实性,死亡这种可能性却不可能这样“实现”,恰恰相反,死亡乃是使一切可能性不再可能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死亡就好像“嵌入”了我们的人生之中,我不能摆脱,他人也不能取走,所以死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上述这两个方面表明死亡具有“去存在”(可能性)和“向来我属性”(本己性),而这正是此在的生存论性质。

直面死亡,就像在畏的情绪中直面空无一样,此在直面的是自己之纯然可能性的能在。死是此在一旦生存就不得不承担的可能性,而且是不可推卸的可能性,因而在其所有的存在可能性中,死亡是最本己的可能性。向死亡存在亦即向最本己的可能性存在,这就为此在开展出它最本己的能在来。此在在此清楚地看到,它在这一别具一格的可能性中保持其为脱离了常人的,即是说,死这种存在可能性的不可替代性使此在对常人的依赖变得毫无意义,从而迫使它回到自己的能在中。正因如此,此在意识到自己是怎样在日常生活中“沉沦”于常人的。就此而论,此在由直面死亡而本真地在世。

最后,张老师分析得出,此在在存在与存在者“之间”。存在与此在有一种奇特的相互需要的关系:一方面所有存在物包括人在内皆因存在而存在,另一方面存在必须通过某一存在者而显现,人作为此在就是能够显现存在的存在者,或者说是被存在“选中”显现其自身的存在者。因此,此在处于存在与存在者之间。但按照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分析,这并不意味着此在是在两个东西之间,只有存在者存在着,存在并不“存在”,它必须通过此在而存在,所以此在源始地就是这个“之间”本身。《存在与时间》的一切努力,就是让此在成为这个“之间”。

海德格尔的工作就是使此在摆脱非本真的沉沦状态,不再执着于存在者状态,去成为这个“之间”。而在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这个“之间”是很难描述的,因为任何描述所描述的都是存在者,存在是不可描述的。随即张老师从后期海德格尔思想切入,引海德格尔在《尼采》中做过的比喻,指出存有(Seyn)作为“之间”乃是这河流,人必须投身于存有而成为“之间”才能进入此-在。不过,此-在投身于存有的这条“河流”没有“两岸”而只有一岸――存在者,所以存在对此在来说乃是“深渊”(Abgrund)。回到《存在与时间》中的此在,此在即在存在与存在者“之间”,不过不是在两个东西之间,这个“之间”只有一边是“实在的”,另一边是深不可测的深渊。海德格尔要以挽救存在问题来抵御虚无主义,可是这个挽救本身是不是就已经陷入深渊呢?最后,张老师语重心长地提出一问:有没有人愿意追随海德格尔,冒险一跃?

对于张老师的精彩讲座,林志猛教授总结说:张老师细致阐述了此在的生存论问题,深入剖析了此在为何具有优先地位,以及此在与存在之间的张力。张老师对“之间”的概念做了独特而又精辟的理解,这让人联想到柏拉图的“居间”概念及古典与现代的内在观念。此次讲座对我们重新理解形而上的议题有很深的启发。张老师深刻地指出,海德格尔虽然是形而上学的批判者,但他同时也以独特的方式试图回答存在的形而上学问题。最后,张老师引出了几个令人深思的议题,如海德格尔对虚无主义的思考,海德格尔对尼采艺术观的阐发与其存在论的关联。

与谈人马迎辉教授表示,张老师深入浅出地剖析了议题的来龙去脉,此次讲座表面上仅围绕此在与存在的关系,实则涉及了海德格尔一生的思考。马老师承接张老师的讲座提出了三个问题:其一,海德格尔的神学解读对理解存在问题的产生至关重要。神学在海德格尔思想转向中具有重要位置,虽然海德格尔那里没有“上帝”的说法,但这可能并不意味着没有类似“上帝”的绝对的存在或者超越的存在。其二,围绕张老师分析的“此在被抛于世”,马老师提出这一结构是否符合家人,居家的意向结构能否纳入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在世分析?其三,根据列维纳斯对海德格尔的批评,我们能否在良知的体验中也能供他人存在?他人在良知这种本质性当中是否可能存在,若能,它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

张志伟老师细致而深入地回应到,神学与宗教的问题背后涉及存在论与生存论的纠缠,即亚里士多德与克尔凯郭尔的纠缠。宗教在海德格尔那里不是一个显性的议题。海德格尔后期讲神,往往是希腊的神并非基督教意义上的上帝。就他一生纠缠不休的形而上学而言,海德格尔也把形式上学概括为“存在-神-logos”共属一体的东西,这就涉及到存在的超越性,并将再次回到讲座中论述的有关“超越”的问题。其次,张老师指出,“家”在现代性的影响下处在一个解体的状态。张老师认为,对“家”的传统文化式的理解反映传统的过去的理想,它在现实中愈发难以实现,我们需要考虑的是这个“家”怎么适应我们这个现代社会。结合海德格提出的“常人”的方式,他其实是在揭示一个非本真的世界,他是要在这个非本真的世界背后,去发觉生存论的存在机制。第三,张老师认为海德格尔谈的良知指的就是人的可能性,他要用这个可能性唤醒人自己当作必然性的那个东西,因为人本性上毕竟是去存在的。张老师表示,海德格尔不谈他人,因为他恰恰反对人类中心论。以往的哲学往往纠缠于本质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问题或回归问题,但海德格尔无意从“存在”回来解释“人”的关系或社会,他并不提出某种伦理学。

在最后的听众互动环节中,张老师回应了“AI人工智能能不能成为此在”、“海德格尔的哲学能否与佛道思想产生真正共鸣”等问题,并拓展探讨了自我与他者、萨特海与德格尔的异同、存在主义与虚无主义的关系等问题。整场讲座在与会师生热烈的学术探讨中结束。


王铠、刘俊含/文

刘俊含、张宇琪/图

张宇琪/编辑